“你躲起來做什麽？”

一道明媚清亮的女聲從蔬果攤外傳來, 緊接著老李便感覺到有無形的力量扯住了自己的後領，將他從蔬果攤下的空當裏拖了出來。

洛四身著淺紫色修身襦裙，正施施然站在側旁, 輕紗披帛如煙如霭, 映得臉上的笑容也似真似幻。

老李低垂著腦袋惶恐不安，只差沒有瑟瑟發抖了。

倘若換作另外三位鬼神大人中的任何一位——哪怕是經常性冷漠無言手持長刀的那位, 他也不至於此。

可洛四曾經與他發生過不愉快。

事件的具體過程比較覆雜，如今亦難以考究，只能說是他初到鬼界人生地不熟, 因為性格問題不小心開罪了對方。

盡管當時的鬼神大人並沒有表現出任何計較的樣子, 老李卻在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處處倒黴, 直到某個還算善良的鄰居提點，他才知道是什麽原因。

恍然大悟後, 他真是後悔不已，偏偏執念不曾散去，他始終沒辦□□回轉世。

直至洛四心情舒坦，不再揪著他不放，老李才終於可以松一口氣。

不過這件事還是讓他留下了陰影, 尤其是看到洛四的笑容就心裏發慌。

“大大大大大人好……”

洛四挑了挑眉，打趣道：“我怎麽覺得你好像很緊張呢？”

老李狂咽口水：“沒沒沒沒沒有的事。”

洛四：“沒有就好，不然會讓我覺得有些抱歉……那能給我挑幾個梨子嗎？最好是汁水飽滿的，我想等會兒帶到地方去吃。”

老李哪裏敢說不, 連忙狂點頭：“大人稍等，我這就挑, 馬上就挑！”

鬼界之中不存在四季更替，日月輪換被鬼火的鬥轉星移所取代，貧瘠土壤長期遭受侵蝕, 按理來說無法容納糧食作物的生長。

但生活在黃泉鄉邊緣的某名鬼修對種植很感興趣，經過好幾百年的反覆試驗，最終成功開拓出了一片農田。

田裏什麽都能種下，也無視植物生長所需要的陽光，水分和空氣，實際上所結出的果實是鬼氣的凝聚產物。

鬼魂吃了有益無害，活人吃了卻有害無益。

洛四從老李手中接過幾個果子，取出一個遞給莫歸雲，仿佛對此毫無所知。

莫歸雲垂眸看了一瞬，還是接過：“多謝。”

“不客氣呀，難得人間的昆侖宗主遠道而來，總得招呼些什麽。”洛四笑道，“我有個朋友生前是醫修，他經常向我提起你，有空可以介紹你倆認識一下。”

莫歸雲不置可否。

洛四又同老李寒暄幾句，後者戰戰兢兢地應了，直至這一男一女逐漸走遠，老李高高懸起的心才重新落回到地面。

他癱坐在小藤椅上，使勁回想自己方才沒有哪裏做得不妥，完了覺得表現還行。

而且那位大人雖然在跟他說話，但註意力似乎一直放在同行的男人身上，大概也不會在意他有什麽冒犯。

“哈……真是有驚無險……”

老李自言自語幾句，去倒了杯茶定神，回頭便見到皎皎的身影在前方路口出現，迎面向著自己走來。

他立刻招了招手：“姑娘姑娘！”

皎皎加快了腳步，在果蔬攤前停下：“早上好啊，李伯。”

老李湊到她耳邊，壓低聲音道：“我告訴你，我見到你說的那個男人了，不久前才從我這攤位邊經過，果然看起來就是那種喜怒不形於色的大人物！”

皎皎不禁回憶起在仙門大會上見到的那張臉，一時有感而發：“其實宗主從前還要更喜怒不形於色一些……”

“然後他竟然跟鬼神大人走在一起！”

老李急匆匆想要分享自己的所見所聞，話已出口才突然發現，小姑娘似乎也在說著什麽：“不好意思啊，我沒聽清？”

皎皎卻因為他的那句話而臉色微變：“李伯，您說的鬼神大人是哪一位？”

“哪一位？”

老李頓了頓，又把聲音壓低了些：“還能是哪位，自然是我最害怕的那位！”

皎皎知道老李與洛四之間曾經發生過不愉快的事情，也就立刻明白了對方口中所指的鬼神大人是洛四。

她有些楞怔：“還真給主管大人猜對了……”

老李奇怪道：“猜對什麽了？”

“……不，沒什麽，但我要先失陪一下了。”

告辭以後，皎皎步履匆匆沿原路返回，只留下老李在原地不明所以。

*****

“你不吃嗎？”

洛四坐在懸崖邊上，修長的雙腿順著峭壁垂下，手裏拿一個飽滿的梨，正一口接著一口，咬得悠然自在。

此處是距離黃泉鄉東南邊界三百裏的一處裂谷，雖然深度不比幽冥裂隙，但也完全看不到底，目之所及只有綿延而無聲的黑暗，仿佛潛藏著什麽未知的危險。

莫歸雲用神識掃了一遍，並沒有發現任何活動之物。

裂谷之下分布著大小各異的散落石塊，似乎也是最初形成時所遺留下來的痕跡。

對於他的沈默，洛四聳聳肩，三兩下將梨子吃了個幹凈，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

“你的表情好像在問，為什麽我會特意約你出來，而沒有像過去的二姐三姐那樣，一見到你就壓不住暴脾氣？”

莫歸雲：“……”

“其實她們會有那樣的反應並不奇怪，畢竟我們能夠與大姐共享視角，所以曾經也看到過不少事情。”

莫歸雲：“……”

沒有得到回應，洛四也不在意，自問自答道：“至於我的態度為何會友好一些，純粹是因為我在某些方面比較敏銳，知道大姐她應該也不願意見到你狼狽不堪的樣子。”

聽到這裏，莫歸雲的眼神發生了變化。

實際上，這麽多天的閉門羹對他來說並非沒有打擊，盡管早有準備，洛隨心的態度還是讓他感到越發心灰意冷。

但若要就此離開，割舍掉占據他人生絕大部分時間的執念與情感，他又始終下不了決心。

而洛四的這番話，雖然說得隨意，卻無異於重重陰霾下的一絲曙光，讓他覺得自己在洛隨心的心中或許還有一些分量。

“當真？”他忍不住問。

洛四點頭：“自然當真，不然我也不會約你來到此處。”

這話說得多少有些古怪，莫歸雲微微蹙了蹙眉，卻見對方唇邊綻出一抹燦爛的笑容：“只要咱們離得遠遠的，老姐就不用見到你可憐兮兮的慘狀了，你說對嗎？”

紫衣女子驟然升高至半空，眼底的猩紅之色越發鮮明，臉上的笑意也多了幾分肅殺冷厲。

與此同時，某種低沈而不祥的轟隆聲響自狹長裂谷的深處傳來。

莫歸雲終於確認了洛四的意圖。

他的臉色立刻暗沈下來，心念電轉間，手中一道劍光凝聚成型。

迎面望去，那些不斷從地底飄起的碎石像是被無形的巨手操控，正在飛速組合成一條猙獰的巨獸。

巨獸有九只龍頭，十五條尾巴，異常尖銳的前爪扣在懸崖邊緣，著力躍起，卻輕若鴻羽，沒有引起一絲一毫的震顫。

洛四在高空迎風而立，唇角依然含著笑，就仿佛自己召喚出來的並不是什麽殺意凜然的大兇器，而僅僅是朋友之間玩耍的道具。

但莫歸雲從中感受到了不低於渡劫期修行者的威力。

“宗主閣下，祝你好運。”

隨著洛四話音落下，巨獸的九顆腦袋從四面八方包抄，張開的血盆大口裏沒有尖牙利齒，卻有極其不穩定能量風暴在湧動。

莫歸雲面不改色。

他手執長劍，體內靈氣高速運轉，明鏡劍心的視野中，周圍的一切開始流露破綻。

比起洛三的刀，洛四操控的機關巨獸雖然具有更為強大的破壞力和堅不可摧的防禦性，但在靈活性方面要差上不少。

莫歸雲沒多久便突破重圍，去到紫衣女子的面前。

手中劍光化作一道慘影，卷攜著雷霆破空之勢，朝著對方從下至上斜劈——此擊不足以損傷根基，卻能以最快速度削弱對方的力量。

可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際，他看見從剛才開始便臉色鐵青的洛四，突然笑了起來。

並非是在危機關頭強制鎮定，而是那種發自內心的，計謀得逞的得意，其中又夾雜著一絲似有若無的憐憫。

她微微張開雙唇——

“老姐，救我！”

聲音不大，甚至不比耳語響亮多少，卻轉眼到達百裏開外，那裏正有一道乘著飛鳥急速趕來的身影。

是洛隨心。

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莫歸雲胸腔處驟然傳來一陣劇烈的痛感。

不僅僅是胸口，他的腹部、雙手和雙腳，也全都被無數黑色的荊棘枝條洞穿，鬼氣順著傷口鉆入體內，就像是抽條發芽般肆意游走。

莫歸雲楞楞看著洛隨心護在洛四面前。

在這一刻，他感受到了比魂體受傷還要錐心的疼痛。

那個計謀得逞的鬼神正躲在後方吃吃笑著，而他心愛的洛洛明明已經察覺，卻還是冷著張臉看向他，眼中沒有半分信任。

*****

六日後。

黃泉鄉某處客棧內。

最後一桌食客也已離席，偌大的廳堂裏只剩下角落的位置還燃著幾縷鬼火，莫歸雲與洛隨心正對而坐，彼此之間一時有些無言。

是洛隨心主動把莫歸雲叫來的。

因為老四先前的胡鬧之舉，以及自己的沖動，她想要給莫歸雲道聲歉，順便告知對方一些事情。

而對莫歸雲來說，他如今也不知道洛四心裏究竟打的什麽算盤，是適得其反還是刻意為之。

但無論如何，這是他與洛洛自人間分別以後，第一次如此平心靜氣地坐下來談話，盡管是用一身傷勢換回來的，他還是感到慶幸不已。

……如果沒有跟在洛洛身邊的那個男的，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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